悼耀公忆往事
回到目录页我忝列耀公部下,是在耀公任新二十二师副师长兼军干训班教育长,时间是二十九年春。
当时我是经人介绍到四十九师去当团附,路经全州,到第五军干训班去看郭修甲同学,顺便打听四十九师的驻地,郭同学是当班部教育副官。
事很凑巧,我与郭同学见面时,耀公也因事找他,于是郭即向耀公介绍,耀公将我从头到脚看了一下,接着就说:
“训练干部比带部队更重要,你先在这里当区队长好不好?”
真是快人快语,使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更巧的是军长杜先生也来到了湘山公园,(即第五军干训班所在地)于是耀公即去迎接军长,送走军长后,再到教育副官室来,将一张便笺递给我看,上书:
“兹派张志良任干训班上尉区队长,杜聿明。”于是我就追随了耀公。
自二十九年春起,到三十七年八月底霞公调我到四十五军任团长止,前后凡九年余。如果要我把,耀公的行谊写出来,或者将我受益于耀公的种切写出来,都非百万言不能罄其意而尽其辞。
我想在耀公逝世十周年的今天,谨将其部分为多数同仁所不知道的,或多数同仁未能体认的事迹,简述数则,用为悼念,用为追思!用为景慕!
二十九年六月十二日,耀公调升新二十二师师长,离开湘山公园时,召见我说:
“张志良你把这期教育办完再说,不要自己乱跑,我会调你的。”
耀公从未叫过我张区队长、张参谋等职称,一直叫我张志良。在我的感受上,真如父兄之唤子弟然,倍觉亲切。
果如其言,当干训班学员毕业时,我即奉命调任新二十二师参谋处任上尉参谋,派第二科工作。第二科科长叔泽民是八期老大哥,不到一月时间,科长就请了长假,全科只有我一人。不多久第一科魏科长、参谋郭修甲,奉命参加湘北参谋旅行团,李定一老大哥又调升了团附,科内亦仅有中尉参谋罗振云一人。
一天,耀公由军部开会回来,晚餐时向参谋长柴钊少将交代:“本师奉命于明日开始行动,移驻贵州修文整训待命。有关动员命令,东安至桂林的火车运轮计划、桂林到修交的每日徒步行军计划、到修文后一个月的部队训练计划,务于本晚完成作业。”
耀公离席后,参谋长则向参谋主任傅宗良先生交代:“师长交代的你都听到了,时间紧迫,赶快去办。”
参谋长新婚不到一月,说完话就走了。傅主任则转过头来向我交代:“刚才师长交代的事项,你都听清楚了吧?由你负全责,快去办去。”
我略一沉思,觉得参谋处的缮写油印作业能力不足,当卽向傅主任报告,傅主任即请师部各处交书人员,携带缮印用具,到参谋处集合,归我指挥。
于是我请第三科宋参谋,以电话通知全师各单位,于翌晨七时到达东安火车站附近集合出发,命令明晨在火车站补发。请第一科罗参谋将桂林至修文的地图全部接上,以便拟订行军计划时,测量图上距离之用。准备就绪,即埋头作业,至翌晨三时,全部完稿。
我便将所拟的文稿说了计划,送到耀公公馆内请他画行。耀公以他特有的看表姿势,看了看手表,翻了卷宗,自言自语地一句,“详细看完,怕要一个多钟头”。
他抬起头来问我:“这些稿件都是你一人拟的吗?”我说是的,仅有部份宿营警戒图是请罗参谋调制的。
于是耀公不看内容只画行,画完了行,问我饿不饿,要不要吃点饼干?
我说不饿,他又说:“那你回去好好休息几个小时,我还要派你随第一列车到桂林去,负责军纪督察。”
耀公对部下的关爱,说话的直爽与诚恳,真令人感动。
部队贵州𬬻山整训待命期间,有一天耀公打电话找我,当我见他时,他说:“第二科仅你一人,并兼任特训队长,但我相信你可以把业务办得很好,其他的事也会做得很好,你的工作重点是‘对内重于对外,团结重于一切。’过几天我要召见全师所有团主任及排长,我将要他们同你谈谈,接受你的指示。”
当时使我大吃一惊,因为团主任是校官,如六十五团的主任罗楚书便是中校,而我是上尉,实在有些不方便,但这是命令,又不能推辞。
耀公说完话,随手撕下一张便条纸,用毛笔写好后交给我,我以为是工作指示,因为他对我说的话,就是那样简短的几句,他好像相信我会准确的臆测出他的心意,耀公对部下就是这样信任。
当我看过便条,才知道不是指示,而是对我的鼓励。因为写的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志良同志勉之。廖耀湘”
耀公对我如此器重,当时真不知将何以图报,好在以后事实证明,我没有使耀公失望。
三十一年本军奉命远征缅甸,支援英军作战,军拟定在平满纳与日军会战,因守备普罗美河之英军快速转进,以致侧翼暴露,会战奉命取消;但本师右翼之友军苏维中团与军部失去连络,军长指定本师负素寻找苏团,转达军长命令,间道后撤,耀公命我率兵一班,缅语翻译官一人,潜入敌后,与苏团连络,翻译官闻言要至敌后,即逃之夭夭;无已,一路上寻找缅甸人,指天画地做手势,笑话百出,但终于在敌军左侧后约二十英哩处之卡因州,与苏团取得连络。
回师复命时,耀公说:“张志良,你已立了一大功。”
没有几天,六十六团遭日军夜袭,团部被日军包围,致与师部失去连络,耀公焦急万分,又命我深夜乘装甲车,通过刘焕公之六十四团后下车,潜至谢团(六十六团)原防地附近,寻找团长副团长,在拂晓时始找到谢团长与陈副团长。
此役幸得焕公会派部队至谢团右侧翼出击日军,否则谢团可能全军覆没。当我为谢团长引道,回师部复命时,耀公说:“张志良你又立了一大功。”
耀公在紧要关头,十分镇定,既不消沉,也不怒吼,励将多于激将,知人善任,信而不疑。
平满纳会战未成,日军攻势益猛,师奉命逐次抵抗,逐次撤退,刘焕公率六十四团死守飘背,与步、战、炮连合攻击之优势日军对抗,掩护师部向北转进,澈夜行军,距瓢背约三十公里处,始作小憩。
我与郭修甲谈论焕公守飘背,激战三昼夜,真是奇迹。
耀公听到了,他说:“这不是奇迹,刘团长在南阳车站一战,也打得很出色,这是指挥官指挥若定,与夫必死决心的最高表现。”
耀公从不信奇迹,祇信战技、战关、战术与战略。
三十一年师越过缅甸野人山,进入印度,驻贝哈尔省之蓝姆伽整训,一天耀公召见我,要我到军械处当军械官兼代主任,并希望我在半年内将军械处整顿好;我则拒不接受。
他说:“你们十三期的同学,周中峯、郭修甲、窦思恭,都升了少校,师长早想升你,因为无适当的职位,所以搁到现在,人家想升级,你却不愿升级,为了尊重你,所以先告诉你。”
我说:“报告师长,人各有志,我对于升级,不感兴趣……”
耀公望我笑了一笑,第二天人事命令发布了,我能不去吗?
我时常与耀公辩论,甚至拂逆他,但他从没有动过怒。后来我当营长期间,有某直属营长,打我的小报告,说张营长在发牢骚骂人了。
耀公问他那个张营长,他说是张志良。耀公又说:“张志良连我都敢骂的。”这是向华超在现场听到告诉我的。
当然,我不是圣人,是有很多缺点。但耀公的容人之量,古今名将,少有其匹。有些事是我耳闻目见的,但限于篇幅,不能一一写出来;总之 耀公够伟大。
在蓝姆伽有一天我送公事去请耀公判行,他一见到我就说:“张志良你来得正好,有个问题要和你谈谈,就是蒋委员长来一紧急电报,要我对印度独立问题,提供意见。你的看法如何?”
我想了一下,即向耀公伸述微见:“我认为印度应该独立,但要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才能准他独立,战后我们的国策,可能是友美、联印、拒俄。”
耀公非常高兴,他说:“我和你的意见,大同小异,好,这电文(是耀公自己拟的)你看看,文字上有没有修改的必要。”耀公真是虚怀若谷。
蒋委员长问计于耀公的这件事,我想除了译电员蒋剑锋外,恐怕很少人知道。耀公不但对兵学有极高超的造诣,对政治亦具卓见。
三十三年元旦,师于列多举行干部大聚餐,大家兴高彩烈之余,刘焕公(参谋长)请周中峯唱青衣,博得满堂彩。
与我同桌的马副官说,如果有人能敬师长干一大杯酒,我就为他去提壶。
我说:“我不向师长敬酒则已,要敬就是三大杯。”
于是我们这一桌上的同仁,一哄而上,我向耀公行一鞠躬礼,口说向师长敬酒,仰首一饮而尽,耀公也一饮而尽。
我又干了一杯。
耀公说:“张志良,你看谁敬我酒,我干过杯了?刚才我被你的豪气所感动,干了一大杯,这第二杯有何名义?”
我说:“追随师长以来,我学到了许多东西,这一杯是表示感激师长。”
耀公又干了第二杯。
我说:“再敬师长一杯。”又一饮而尽。
耀公说:“这第三杯难道还有什么意义?”
我说:“报告师长,这是预祝师长胜利成功,六个月后,事实就可证明。”
耀公看看我,把第三杯也干了。
我的自信心很强,而耀公对我的器重,真是无以复加。六个月以后的事实证明是耀公升中将军长。
同事们有的说:“张志良有点鬼才。”
有的说:“是糊乱猜对的。”
我说:“张志良是我,我是张志良,张志良不是你,你不是张志良。”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实际上耀公的酒量比我大,我醉了,他到军械处来看我,发现我欲言又止,于是将李万福遣走,(李是待从副官)我则假酒醉而直谏,他乃一一向我解释,毫无怒容。
最后他说:“听说你们参谋长特准你在办公室看书报,我希望能多特准几个就好了。”这件事是刘焕公自己向他透露的,或有人向他报告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耀公事无巨细,他都留意,而且有一种特有的美德,是一般人难以做到的,那就是为了维护部下的尊严,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尊严,此事本有实例可举,但要涉及其他将领,不便直书了。
三十五年,我在营长任内,奉团长命令,要本营孤军深入萧塞门,抢夺医药,说是匪军有大批医药放在那里,事实上并无医药,可能是匪军的诱敌之计,不知团长是那里得到的情报。
本营到达萧塞门,李师长在电话里问我哪有如此之快,辽中至萧塞门有四十余里,团部尚未进入辽中城,根本不相信我的报告,他要本营副营长林伟生到师部见他,林君是李师长学生,他见到师长后,师长才相信。于是要我撤到辽中城。
但团长却命令本营撤至徐家屯宿营,并未授予任务,徐家屯距辽中城约四千公尺。营于午后五时到达徐家屯,七时许即遭匪军攻击,匪军向我炮击极猛,战况异常激烈,夜十一时左右,第一营营长沈成志,曾在无线电话里问我战况如何?
我说:“明天请你来参观战场吧,保证会使你满意。请你向团长报告,弹药将尽,速派一辆牛车运补弹药,由徐家屯西北角送来,我会派部队去接的,同时请炮兵部队从速支援本营。”
沈营长告诉我说,恐怕两样都不行,因为团长怕引起匪军直接进攻辽中城。
弹药将尽时,我决心突围,但至辽中城下,团长不准入城,副团长祝能站在城上向我解释,说是团长怕匪军跟着入城。
我说:“匪军伤亡惨重,未向本营追击,……”直至天亮后,始奉准入城。
是役本营伤亡官兵三十七人,失散士兵七十余人。
失利了,无话可说,我被调师部参三科工作。
有一天耀公来到师部召见我,地点在师长室,师长向他报告要重办我。
耀公说:“张志良仅是作战失利,但失利的因素很多,师部有责任,错在不明敌情;我军部也有责任,情报不灵活,现在弄清楚了,攻击张志良的匪军是林彪的主力,配属有炮兵团及特务团,兵力太悬殊,又在伧促间应战;同时六十四团的战斗详报,经军部研判结果,认为与事实不甚相孚,如照详报上的数字看,张志良全营的士兵应伤亡殆尽,械材几应全部损毁。几天前我会在电话里问过张志良,他的话十分可靠,因为张志良无论在平时或在战场上,从未谎报过;我想是该团全团的损失,都记在张志良头上,军部一般参谋如王明儒他们,都为张志良抱不平;把张志良调参三科当参谋,不合适,这不是他的长处。”
而后他望着我说:“军长了解你,好好干,不会要你受委屈。”
李师长自耀公开始说话以后,则一言未发,但面带不偷之色。他恨不得杀我而后快,这原因我想凡是参加在沟邦子那次师务会议的长官及同仁们,如不健忘,应该知道为什么?我不便说出来。
事后我仔细想想,若不是耀公莅临师部,岂止调职而已!
耀公实在英明,由于耀公的英明,保障了我的安全,再造之恩,永世难忘。
由于耀公的英明,李涛先生以后不但杀意全消,而且对我的评价与态度,也逐渐改变了。他当军长时,我在沈阳街上碰到他,他自驾轿车,请我吃过饭。
也许有人会问,张某人难道没有打过像样子的仗吗?为什么将这失利的战例,用以引述耀公的英明。
当然强将手下无弱兵,我也曾打过不太坏的仗,如:缅甸腰班卡的截路、沙杜渣的献策、索卡道以南拉其卡道的钻隙攻击、卡盟的伴攻、色当的迂回、叫支的佯渡伊洛瓦底江,因势独断专行,转为强渡的成功,攻占瑞古卡利,而后沿江而上,星夜与余汝干营会合攻占史杂古;(第二次世界大战马歇尔元帅报告书上,载有:中国远征军某月某日渡过缅甸伊洛瓦底江……即此役。)这几个战役,都还差强人意。
但我不愿将这些对我个人较为体面的事迹,用以引述耀公的武德,以及统御指挥的卓越;因为这样便不是对耀公的歌颂,而成了自我吹嘘了。
三十七年八月间,我在第六军干训班教育长任内,承第四十五军赵军长霞公,连电催调我到四十五军服务。据译电员告诉我,罗军长覆电略谓:军部有教官三百余人,请任调用,即调全部教官亦可,惟张员希暂不调动。
霞公则坚持只调我一人,余皆不调。(是否属实,只有霞公与思公自己知道)
我感霞公知遇之恩,曾五次面请思公准予调任。
离开东北的前一天,不意在沈阳铁西遇到周中峯,他坚持要我去看看耀公。
他说:“廖先生常常提到你,问你为什么不去看他。”
不得已,我坐上周中峯自已驾驶的吉甫,到远兵团部,李万福说司令官在午睡。我知道耀公忙得不亦乐乎,听说连会客都要排号,我不想打扰他的小憇,我说:“中峯,那我们走吧!”
李万福接着说:不,司令官曾经交代过我,其某、某某…周先生、张先生你们两位也在内,任何时间,随到随见,你们在会客室坐一下,我去报告司令官。
真使我受宠若惊,像我这样的小卒,也邀荣宠。 耀公带兵之仁慈,与吴起为士卒吮疽,实有异曲同工之妙,无怪当时匪军有“逢六不战”之严令。
耀公披着睡衣,穿着拖鞋,出来见我们,我趋前向耀公请安问好,耀公要我坐下来谈。
我向他报告,霞公调我到南京去服务,他说:“赵军长是很有才干的将领,你跟他做事很好,把我们新六军训练部队的方法,带到四十五军去,好好训练,事在人为,也许可以为国家立下大功。东北是不可为了,因为我拟订的一个守备计划,长官部不敢采纳,而国防部又无明确指示,我看东北的局势,已无法维持下去,多则三月,少则两月。”
耀公接着又说:“现在我把我所拟订的沈阳守备计划,讲给你听听,在铁岭、抚顺、新民、本溪、辽阳五处,筑成五个坚强据点,可抵抗重炮轰击的坚固工事,以沈阳现有的材料,可以办得到;每一据点,以一步兵营配一炮兵营据守,储存三个月的粮弹,将现在守备沈阳及抚顺的部队,配属职车部队,编为支援纵队,无论匪军攻击那一个据点,都可以抵抗三昼夜以上,而支援纵队,奉命驰援,二昼夜可赶到任一据点,即沿途遭小股匪军阻挠,三昼夜则一定可以到达。其余部队则每两个军编成一个攻击纵队,今天第一队向某一目标打出去,距离不要太远,在沈阳外围二百里范围以内,打出去的纵队,迅速抢购粮食,间道折回;隔几天第二纵队,又从另一方向打出去,如此不停的攻击,无固定目标与时间的攻击,采取被动中的主动,使匪军无法集结大军以图我,这样沈阳起码可以守半年以上,可是我们的长官不敢采纳,国防部亦不作明确的指示!”
以当时东北的局势看,耀公的守势作战计划,实在是最高明的战略指导。可惜未被采用,以致东北失守,不一年整个大陆易色,这莫非是天意!
耀公同我与周中峯谈了整整三个小时,真令我感动不已。
我遵从他的谕旨,追随霞公,而霞公对我的器重与关爱,一如耀公,所以我到任后,凡事均努力以赴,无论当时的训练部队,以及后来的作战,都没有使耀公与霞公失望。
东北失守,屈指已三十年,大陆易色,已二十九年,国仇家恨,萦回无已。
此时此地写此文,纪念耀公,追思耀公,益增惆怅,悟感心伤!耀公之音容笑貌,宛在目前,人天永隔,耳提面命之情,永无再见之时!思念及此,不禁潸然泪下!
录入校对:长亭怨慢
来源:廖耀湘将军逝世十周年纪念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