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敬的廖耀湘将军
回到目录页刘梓皋
将军籍湖南邵阳,军校六期,法国留学,民国二十五年学成回国,派任南京中央军校教练总队骑兵队第二连少校连长,本人当时是第二连少尉排长,二十六年南京战役后,我们曾经分开了三年,二十九年秋,我从贵兴师管区营长职,应邀到第五军新二十二师服务,将军当时是新二十二师师长,从此一直到民国三十七年十月东北战役结束,我是始终追随其左右,同处时间,先后十年,兹就十年所见,平实而忠实的提供出来,藉为追思,藉为悼念。
一、 埋头苦干,求新求实。
当年学军事的留学生,回国后,多派军校教导总队服务,人数以留学德国者为多,留法学生,仅将军一人。来第二连到差,好像并没有带随从,由于他是留学生,又由于他在法国有六年的时间,官兵看他,开始觉得有些洋气,大约一个星期中,他虽然有到操课,但没有讲过话,同时他初到连上,也有些看不惯和不习惯的现象,十天后,他认识了全连官兵二分之一。操场上,动作多于讲话,无论是马术,或者是制式教练,他表现的动作,都很标准,特别是在讲堂与野外演习后的讲评,更是有板有眼,说得头头是道,而且骑兵操典与阵中要务令,他又能背过。由于他的苦干实干所以他的自信很强,记得有一次晚点名时,他说过,「你们跟连长走,将来一定有办法」,事过四十一年的今天,我还记得他讲那几句话的神情。
将军升任师长,在军校六期同学中,好像是最早的一个,他没有任何关系,他的擢升,是他工作的绩效的表现,是他努力苦干的成就。在当连长期间,多次跟蒋百里先生通过书信,也曾随参谋团参观过汤恩伯的第十三军,汤先生曾有意留他在十三军当上校参谋,他认为基层生活不够踏实,委婉的谢辞了,蒋百里先生与汤将军的信,我都看过,此可证明他为人的实在。
初任师长,由于人事上的杯葛,使他有些难为的地方,但他能忍耐,而且对上级绝对服从,他的才华,表现于民国三十一年和三十二年在印度与缅甸边区所实施各级干部短期的集训,新二十二师尔后反攻缅北辉煌的胜利,是得力于他早年卓著的 《小部队战术》 和他亲自领导富有创意的 《森林战术训练》,在这一段时间,每天都在部队里亲自督导,从看地图、认坐标,使用指北针,以及开路编组与使用缅刀的方法,他都有深入独到的研究,而且实地的亲自示范,这说明了他的求新,也证明了他的埋头苦干。
二、 用人唯才,知人负责。
将军对于干部的选拔和任用,是以能训练部队,特别是打仗能达成任务为主,对于作战有功的官兵,他不次而且破格的升迁,例如马荣相曾是由连长直升营长,而李定一是由营长直升团长,又如伍文秀是廖将军的同乡、同期、同队的同学,而且在校是同上下铺,其关系之密切,超过当时所有在师的干部,然而始终没有给伍文秀当团长,再如敬映东曾任师部副官主任,军部副官处长,论关系也不浅,推荐作一个县长,应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是他没有格外的安排,在他的心目中,认为伍、敬两个人,不适合战场上的需求,纵使他的胞弟廖建勋,也不例外。
对新二十二师参谋主任傅学良将军(已过世),由于他的外表不易近人,军部自军长以下各级幕僚对他都不甚谅解,师部与师属部队,对他也有些格格不入,但曾三十三年春反攻缅北作战时,傅是六十五团团长,大洛一役,歼灭日本第十八师团一个大队,可以说是开反攻缅北胜战之基,最后索卡道迂回切路,也可说结反攻缅北战胜之果,傅是缅北反攻作战的功臣,在此也就说明了,将军用人是如何的独具慧眼,将军曾说:“傅宗良只是我能用他。” 而傅也说:“我只能被师长所用。”
三、 用兵,用钱,有为,有守。
将军对于地图判读,有其特别心得,对高地的曲线标高,更是研究得非常详细,他到第一线视察,很少带地图,下面的报告与他的临场指示,都在他的脑海中,清清楚楚,对敌我研判,更为深入,而且反复的推敲琢磨,他用兵是正奇互用,例如缅北战役使傅团攻占大洛,以及索卡道迂回切路,都是大胆奇袭的运用,又如三十五年对东北战役四平街长春、吉林、小丰满的攻夺,更是运用得妙。
在战阵期间,他曾说过:“林匪彪的败退,只是被击溃了,并未被歼灭,像这样的谈谈打打,迟早我们要上匪的大当。”讲这话的时间,记得是民国三十五年九、十月之间,其料敌的深远,与此后东北局势的变化,可说是不幸而言中。
再如三十六年五月,四平街解围作战,匪我对峙时达一周,由于四平街的危急,总统蒋公曾派蒋经国先生持手令与书信飞抵沈阳,限定于月底要解四平之围。大概是五月二十七日下午,廖将军带着总统手令,到我本(四十二)团指挥所,在地图上告诉我,四十二团应于今晚轻装向匪阵地钻隙,目的在深入匪阵后方,截匪退路,再向匪背后攻击。
钻隙是小部队的战斗,使用一个团,看来是过大,也好像无此必要,由于我一向对将军信仰坚定,所以他所说的和所指示,从不疑虑,结果我是完成了任务,而且提前到达了指定的目标,使四平之围终于解了,上述事实,是说明了将军战术的运用,和出奇制胜智慧最高的表现。
说到用钱,就我十年的体会,他不懂得用钱,更不会弄钱,在做连长时,廖夫人要回长沙,旅费不够,还从其胞弟廖建勋手中借用。将军既不良嗜好,吃穿都很随便,也不讲究,记得有一次从西安回到南京后,马干与办公费,可能有些结余,特务长刘仁,全数送交连长,廖先生不但不要,反而找我追问特务长的来路和出身,认为此是公款,应当公用。这是一件小事,在小事中可以概略知道尔后当师长、当军长、当兵团司令官,对金钱清白的态度了。
我很佩服将军的用兵,但我不了解他对金钱的看法,他很少送部下的钱,也从没有接受部下的馈赠,他不是舍不得花用,而是不懂得如何花用,如果说他爱钱,倒不如说,他不愿以钱来市惠,他认为应该得的,是分文不可少,不应该得的,他一文也不要,似有一介不取,一介不予之风,这是他对用钱的原则,这一件事,有当年曾做过师军主任,军部军需处长蒋继志先生可作为见证。
四、 外方内方,表里一致。
将军的身材,算是中等,身强体壮,皮肤黑而且粗,其个性,一如其长相,平时不多说话,实际上也不善言词,但有些地方很幽默,有些地方使人受不了。
例如有一次我曾推荐伍文秀出任团长,他说:伍文秀已经当过了团长,不必再当,我知道没有这回事,他说:“伍文秀在印度不是当过二二剧团的团长了吗?”他的幽默,使我啼笑皆非。
另一件事,大概是民国三十五年冬,我到鞍山军部开会,会后他问起田子永团龚营长在黄花甸子作战失败的情形,我虽未参与作战,但我知道这次作战的始末,没想到我还没有报告完,他火冒三丈,对我大发脾气,并且说:要严办,要枪毙,好像这是我的事,好像我就是龚营长,我记得我是坐着说话,他发脾气,我并未起立,当他火气渐渐消失时,我说:我是刘团长,如果军长没有指示,我要回前线去了,他当时的神情,是两手交搓,面转笑容,眼望天花板,随即叫李万福(侍从官)加一个菜,留刘团长吃饭。这件事,好像一阵暴风雨一样,来得快,由于我非常了解将军对事不对人的个性,当时虽有些尴尬,但我并不介意。
廖先生不会说谎,也不会骗人,由于他不说谎、不骗人,所以相信任何人对他的报告,都和他一样,实际上是有一些出入的,例如军部通信营长张经,有几件事,竟然蒙蔽了他,后来由于有力人士予以揭破,未致大误。廖先生有闻过而喜的雅量,只要理对,可当面予以争论,甚至争得面红耳赤,他是一个有威可畏,有仪可象的人,但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他的朋友并不见多,而他死心塌地的部下,则为数不少。
将军不会抽烟、不会喝酒、更不会打牌,他的娱乐,就是读书看书写东西,他的天资,并非不高,其努力苦学,则更为常人所不及。他无所谓消遣,如果说有的话,就是跑部队,看演习,将军的个性,是内方外也方,一般说,性情稍嫌固执,且不善周旋,他是理智重于感情,对人对事,更是表里一致。求胜心切,求好心也切。对日常公务的处理,都很均衡。
以上所举,乃我十年所见之部分事实,其对国家,对领袖,始终忠诚,始终如一。抗战戡乱,更有其不朽之贡献,民国三十七年不幸而兵败被俘,吾人当不能以成败而论英雄也。将军已于民国五十七年十二月去世,我不悲其死得太早,而是痛其死不瞑目,从许多无聊的传记,回忆录里,对将军既往,任意污蔑,将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已死者的冤曲上,如果皇天有眼,迟早当有报应,写到此处,我是悲痛交加,心如刀割,由于无处控诉,我只有三呼苍天,保护将军在天之灵,归土安息,保佑将军的遗属,永恒健康。
附:四平解围之役
民国三十六年五月,东北林匪彪,挟战胜怀德、农安后,立予尾追七十一军并伏击七十一军,当七十一军进入四平后,随予围攻四平。长官部为解四平之围,乃将辽南方面之新六军北调,从事解围之作战。林匪以打点阻援的战法,除奋力攻击四平外,以强有力之三个纵队,在昌图莲花街东西山地之线,作阻扰的战斗,九十三军在左,五十三军在中央,新六军在右,旋由五十三军对昌图攻击,由于昌图有日遗之既设工事,累攻不下,新六军于部队集中威远堡门及与五十三军并肩对匪攻击,新二十二师在右,第十四师在左,十四师之四十二团旋为预备队,在威远堡门待命,由于连攻数日无进展,而四平守军已进入巷战,总统蒋公派蒋经国先生飞东北,带着总统的亲笔信,面交新六军廖军长,严令新六军,限于六月底以前,要解除四平之围,否则军法从事。
六月二十八日下午四时,廖军长偕同龙师长,来到四十二团的团部,尚未落坐,廖军长将总统的亲笔信交给我看,随即展开地图,研究作战方法,四分钟后,廖军长说:“四十二团,轻装,以钻隙,渗透作战方式,黄昏后立即加入作战,目的渗入匪后截断匪军后路,实行背面的反击作战。”
由于我对廖军长信仰极坚,因此,对他的指示是百分之百的相信和了解,于送他们走后,立即令谢副团长率领第二营于黄昏后开始行动,团主力于除夕十二时,沿莲花街山区运动。当时我认定解围作战,有如救火车的救火,所谓 “救兵如救火”,我的作战指导,是各级干部走在各部队的先头,遇小匪,且战且走,遇有重机关枪之匪,以小于一排的兵力予以监视,主力仍继续奋进,前进受阻时,以猛打猛冲的战法,对敌冲击,不准停止,而且要加速的前进。
廿九日晨团主力即向莲花街攻击,由于攻击发起的快,使莲花街西侧高地匪军来不及上山,而已为我第一营龙绍明连抢先占领,莲花街位置,已超过芒牛哨后五千公尺,也可以说我团已渗入匪后,此时莲花街仍有匪兵据守,为维护我右侧安全,仅限一个班由一个排附率领,就地予以监视,团主力继续向四平挺进,下午五时左右,匪阻援部队,似有动摇现象,而我之第二营,于廿九日下午已达芒牛哨山后的东庄,并已截断匪军的退路。由于电话线随部队延长跟进,因此我知道友军与四平的战况,所以二十九日晚,仍马不停蹄的向四平急进。此时,四平仅有火光,并无剧烈的枪炮声,判断匪已撤围。
三十日晨我坐车到达了四平,并看到了守军陈军长,至此四平之围已解,而且在总统限令以前,算是完成了解围的任务。
两天以来,计有三次的作战,零星火战不计,而且三次作战,都没有经过攻击的程序,也没有多费时间,都是冲锋过关,我伤了三个连长,死了五个排长,十个班长,廿多个士兵。
戡乱作战中,国军不是守备作战、便是解围作战,守备作战,大都守不固,解围作战,不但没有解友军围,反为匪所包围,有的被歼灭,有的被胶着。就我的观察,是解围部队没有解围的战法和决心,解围作战,不同于一般性的攻击作战,要快、要狠。千万不可停留,不可被匪胶着,更要大胆挺进,日夜兼程,要不惜牺牲,要有决心和信心,也要有救兵如救火的冒险精神。
解围部队的指挥官,要走在第一线,要带着部队走,四平解围四十二团整个伤亡不大,伤亡最多的是干部,由于干部是在走先头,及早了解状况,及早遂行作战,部队是跟着干部走,而不是干部赶着部队走,解围作战时,我是走在主攻部队第一线与连长一同行动。
上面所写,是属于一种回忆的追记,由于事隔三十年及手边没有地图,无法将解围作战的经路写出来,又时间,是五月还是六月?我无法肯定,其经过概要,大抵如上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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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廖耀湘将军逝世十周年纪念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