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认识的廖耀湘先生
回到目录页前言
廖耀湘将军,(以下均以先生称之,以示对逝者之敬意)已离开人世整整十年了,相信仍活在每一个知道其丰功伟烈与夫曾与其相处较久、相知较深、或蒙受其惠泽的部属心中。夫人黄伯溶女士意义深长的不让先生受人误解而甚至玷污,与久湮不彰,乃毅然的负起编纂先生实录,以正视听,藉申伉俪至深至纯之情爱,诚盛事也。亟愿先生昔日部属和友好各就所知,叙述其行谊,以彰令德,予曾隶属麾下数年,虽不善文,乌可无一言以记之。
初度识荆在战场
廖先生与我在早期可谓“夙昧平生”,纵然同系军校毕业,抗战前先生服务于南京教导总队,从事后方训练;我则成长于陆军第十四师,连年征战,迄无宁处,虽然足跡遍及大江南北,很少有到通都大邑机会,故仅能耳先生之名。迨民国二十六年(七七)芦沟桥变起,我先总统蒋公(时为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在庐山宣布抗战决心:“和平已到绝望时期,牺牲已到最后关头。”领导全国军民奋起抗战,全面总动员,国人已经是觉醒的“睡狮”,资源内迁,军人咸抱必死之心,寸土必争。历经京沪大战,武汉保卫战、台儿庄大捷、长沙三次大捷、昆仑关大捷、以及衡阳、常德、鄂西大会战等诸大战役,此时先生战功辉煌,蜚声国际,知名度甚高,但以所属不同,战区各异,仍然无缘识荆。
直至一九四一年(民国三十年),十二月八日(重庆时间)日本军阀狂妄的偷袭珍珠港,毁灭了美太平洋舰队,同盟国家对日宣战,我中国亦同时对日宣战,继之宣战者有二十六国之多。划分中国战区,包括中、越、泰,公推我先总统蒋公为中国战区统帅,于是我以独力抗战四年余(从“七七”起算,倘从“九一八”起算则为十年有余)才能与二次世界大战相结合。继而日军大举南侵,席卷东南亚,真是傲视天下,不可一世。然而一百二十余万日军,在中国境内深陷泥淖,无法自拔,因之,企图开辟新战场,魔掌深入缅甸,一以分散同盟军势力,一以封锁中国唯一国际孔道——滇缅路,以打击我士气民心。是以现有一九四二年(民国三十一年)二月第一路远征军之组成,开入缅境,协助英、印、缅军之作战;后有驻印军新一军之编组;先生所统率之新二十二师先后均为其主力之一。一九四三年(民国三十二年)冬,开始反攻缅甸,打通中印公路。一九四四年(民国三十三年)初,正当我军深入缅境攻势顺利之际,日阀突对印缅边境之英法尔、科希玛地区发动攻势牵制我军之攻击,并打击印度战区。此时印度以兵力薄弱,不能阻遏;我军则战线辽阔,无法应援,我统帅又循联军总部之请,从国内调派部队援印,我五十四军奉令空运印度,(军部及一九八师仍留国内)第五十师,第十四师乃得参与印缅之反攻作战。
斯时也,我新二十二师与新三十八师,巳攻下大洛,孟关及其他重要据点,进出孟拱河谷,战果辉煌,令人钦羡,我求瞭解丛林作战要领及吸取作战经验,乃飞第一线各师观摩。
首抵新二十二师,得与渴望很久的廖先生会晤于指挥所。相见之余,互道倾慕,先生态度和易,以初识不愿深谈,嘱令参谋长刘建章将军负责接待,复又得见副师长李涛将军,大言炎炎,似有“当今天下舍我其谁”之慨。建章兄热情洋溢,恳谈甚洽,饮食寝处亲自照料,使我有“宾至如归”之感。介绍作战经过与经验也很多,讲述了许多战地小趣闻。
入夜非常宁静,虽然指挥所周围丛林中遍地都是帐篷,但并无嘈嚷声息,足证这确是一支训练有素,军纪严肃而又战力坚强的部队,私衷至为佩服。
翌晨与辞,不免感喟:“人生何如此相见之不易,而相知之更难也!”但竟能在火线上得见想见的人,亦未始不可视为一段最值得珍惜的佳话哩!
生活、性向
驻印军於一九四四年(民国三十三年)八月攻下密支那后,从事集结整补,准备续进,日阀残军退守八莫、曼得勒等地待援,此时此一战地,中国军已有五个师,统帅部乃事扩为新一和新六两个军,先生升任新六军军长,统辖陆军第十四师、第五十师、新二十二师等三个师。于是我得成为先生直接部属。自此以迄抗战胜利首都受降,继之调赴东北剿匪戡乱,先生晋任兵团司令官,我长新三军,一直追随麾下前后达五年之久,因得朝夕相处而了解最深,接触频繁而认识较真,以故知其生活作为乃多足称道者,追溯既往而表出之,愿藉此有正于视听,则幸甚也。
先生生活非常简朴,不烟不酒。无论平时战时,食必与僚属共,且极为清淡,不出四菜一汤,常两荤两素。师次东北时,常以小米高粱作粥充早餐。即宴客亦未见其食前方丈,罗列珍馐。衣着则常袭一套军服,战时固与士卒一般,即抗战胜利后卫戍京沪,军次繁华都市,纵有宴会应酬,仍不改穿着军服一贯本色,从未见其衣便服露面。游乐场所从不涉足。抗战胜利后,举国欢腾,到处笙歌,城开不夜,军中官兵放下了打仗的担子,精神也极兴奋,离去疮痍的战地,开入繁华都市,生活难免散漫,卫戍区城内虽间有少数共匪出没,旋逐旋逃,也都不放在心上,而先生经常坐镇不肯轻易远离,由此可见其日常生活与负责尽职的作为,系至为严谨的一面。孔子有言:“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马瘦哉!”于此从小窥其大,从显察其隐,先生之生活行为,实无可令人訾议之处。
先生本湘人,自不免与湘人一般有与生俱来的“骤子脾气”,讲话也带有浓厚的辣椒味道。初相与者如不了解,易招致不满。所谓“骤子脾气”,说不好听就是倔强,朝好的方面说是坚持,也可以说是“择善固执”,先生对任何事故,他认定应该如何,就坚持到底,做事也好、作战也好,总是坚持原则,决不轻易改变,你说一个军人不应如此么?平素每逢交谈与会议则侃侃直言,不种假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时候为了某一件事,与人争得面红耳赤。
通电话,无问亲疏,经常是呼名唤姓,不称官阶与官职,这可说是军中应有的保密习惯,但有人则认为不给面子。曾记有一次在辽南作战行动中,给某将军一通电话直呼其名,而某将军当时颇为愕然,平日他也是一个自命不凡的人物,历来的长官均未直呼其名,甚至抗战时期的某总司令,对他也客气三分,如今受一个后期同学指挥,已经憋气了,甚至误认为受了侮辱,于是在电话中就冲突起来,互不相谅闹到长官司令部处理,结果,长官为了维护指挥权尊严,只好免去某将军职务,而先生也一时受了“不能容人”的许多讥评。其结果,双方都受到了伤害。这也可以看出先生道地湖南人的个性。
先生宅心仁厚,爱人以德,很少记宿怨,也很少撒换或枪杀几个部下,甚至部下有危难常常肩负其责任而加袒护,追随较久的人,都可举出许许多多例证,毋容赘述,先生是一位善于思考而拙于表达的学人,也是一个“择着固执”而不轻易“苟同”的军事家,从不晓得圆滑通融之为何事,每一个就事论事的人,又安能博得大家每一个人的欢心吗?
学养与操持
先生幼年毕业于湖南最享盛誉之“岳云”中学,奠定了深厚的基础,自中央军校六期毕业后,不久即又考取法国留学,据云,我国军学泰斗蒋百里先生在一次奉命考察欧洲军事归国后,晋见委员长蒋公,询及我留学生状况,这位元宿但坦诚答覆说:“我留欧学生只有一人真正在读书,其他都是在混。”问:“谁呀?”答:“廖耀湘”。有人认为廖先生从此时起即建立了好印象。此事真实性如何,倒不必深究,但吾人深知这位元宿是不轻易许人的军事权威,而先生能得如此一言好评,当时先生定必在埋头钻研,积极从事于学问是可想见的。
吾人又知法国陆军也是驰名全世界的,其军事学术的进步,训练要求之认真,当是必然的,而先生能从这熔炉中锻炼出来,自比一般要精粹,故其基本学识与军事学术都具有心得,堪称“学养有素”。所以后来“学以致用”,在军中有许多指示,都出之以“手谕”,很少假手于僚友。至于操持方面也有令人敬佩之处。
诸如:事亲至孝而友爱弟昆,敬恭桑梓而与人为善,但从不偏袒腐劣。安寒素而不奢侈,惜钱财而不浪费,不取非义之财,格守军人本份,忠于职守,勤于自修,极力奖掖部下而往往破格拔擢,有时操之过急,遑顾舆论,因之不易为人谅解,然“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客观的、严格来说,先生确为我国军中难得之将领。
指挥与训练
先生与我辈一样何不幸生值国家积弱之余,多事之秋,又正当国际风云激荡之际。又何幸能适在此一大洪流之中,而能尽我国民应尽的“救亡图存”之天职。“生而为英,殁而为灵”,能说不幸么?先生毕生戎马,迄无休暇。当其盛也,则追奔逐北,叱咤风云,及其衰也,持节不屈,甘受劳改折磨,诚如昔者孔子曾称誉公冶长“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一木焉能支大厦,自古已然,而又何能以东北戡乱末期“辽西会战”失败之责任,归咎于先生一人之身呢?兹述其盛时有关指挥与训练之荦荦大者。
国内战场,首都保卫战,在仓皇撤守陷敌后,而先生(时任教导总队主任参谋)能在重重严密监视中,从容安然脱险,非沉着勇敢,焉能致此。桂南宾阳之战,先胜后败,友军多溃,而先生(时任新二十二师副师长)所率之劲旅,整然有序,安全脱离战场,并因而曾受最高统帅奖勉升迁。集中黔筑整训,校阅受上奖。国外战场,第一次援缅之战,以劣势装备御强悍之敌人,苦撑鏖战,从无畏怯。抑且与敌以有力打击。洎大势逆转,大军转进,先生身率所属吃尽千辛万苦,翻越高山丛林,补给不继,树皮草根充饥,人困马乏,全师退到印度。又在短期内积极整补加紧训练后,即行发动对缅北反攻,而灵活运用训练成果,从峻岭密林中,开路迂回,围歼顽敌,简直神出鬼没的使敌张皇失措,防不胜防,神化了指挥艺术,终于打通了中印公路,战果辉煌,腾誉国际。胜利后全军开去关外东北剿匪,自锦州起,北抵松花江,南达鸭绿江,东迄长白山山麓,无不有新六军足迹。催破了匪共心胆,以致战斗初期,共匪闻新六军即逃,不敢应战,要皆基于先生之作战指导,洽合机宜,有以使然。当时在东北流行着“XX军的士气,XX军的洋气,新六军的朝气。”等语,由此可知在先生领导之下的新六军旺盛士气的一般。
训练方面。部队不事出动作战,稍事休息,即就地实施训练,从不宽假。每一训练无一不由先生亲自策划督导,首先指定一排、一连、或一营先做示范,每一战术运用,战斗动作,小至地形地物之利用,或作沙盘推演,或在课堂讲解,或实地指导,务必使每个士兵了解每一战斗动作,演习指挥官明了战斗法则与运用,而后集合全军各级干部相互观摩演戏。并且订定许多紧急动作术语与队形,临时即可紧急使用,不必多费思考指导,士兵即可按平时演习行动。而后返回部队演练,因此每一动作划一,而指挥官之战术思想与运用方法,亦莫不烂熟于心中,趋于一致。增进了必胜信念,加强与均衡了各个战力,更增进了部队与部队,干部与干部之间的相互认识与信赖,收到了如臂使指的效果。又不断举行各种比赛与测验,有时也设班集中训练,使各级干部有机会多接触了解,情感愈易融洽,精神更为团结。有时对某一特定项目,手撰要领印成小册子,发至班及以上各级干部研究实施。总之,先生对于训练有许多独到的见解和特殊的方法,同时一刻也不放松,全神贯注,亲身督导,我于役军中二十余年,追随长官也不少,能如先生专心致志注重训练者,实属鲜见,诚足令人永远向往而不至也。
结语
自来了解一个人难,追述一个人更难。好话说多了,人将认为阿谀,说得不够好,又将使被追述者受贬或毁伤。以司马氏之闳博,班氏父子之卓越,犹不免后人之批评挑剔,遑论其他。廖先生之事功不必由我渲染,而我仅仅写我之认识,只就个人之感受,或不为他人所知道的细行末节,作一平实之叙述,疏失挂漏,难罄其生平于万一,但技止乎此,文字不计工拙,叙述极求平实,一吐平日之积愫,而聊抒我对先生之怀念已耳!
录入校对:寒庭暮晚
来源:廖耀湘将军逝世十周年纪念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