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我——我记忆中的父亲
回到目录页廖定一
最近好些父执辈,发起征文,为先父的生平,出刊一本纪念专辑。身为先父唯一儿子的我,对我而足资崇敬的父亲,为表怀念之思,不能不有所追述。
自我出生迄至随父亲母亲由法国返国这一段时间,是我惟一能与父亲母亲每天相聚在一起的时间,但是那时年纪太小,脑子里一点印象也没有。当我到了略为懂事的年纪时,抗日战争已经爆发,父亲随军队远调前方,自那时开始,我的童年,都是在东安、桂林等地和母亲、外公、外婆一起度过,父亲偶而告假返家,也只能和我们小聚数日,这种聚少离多的情形,当然已经习以为常。
在我八岁的那年,父亲率军自印度反攻缅北,母亲和我迁往印度北部尼泊尔之葛林堡居住,和父亲相距遥遥数千里,却是能够常常听到他们部队在前方打胜仗的好消息,每次一有捷报,当地华侨会自动放鞭炮庆祝,并且到我们家来道贺。至今美国尚有好几位当年的华侨老友及其子女和我们时常往来。
中印公路打通以后,父亲奉令率六军返国解黔南、湘西之危,同年八月,抗战胜利。父亲又奉命率军空运南京受降,母亲带着我也在那年冬天由昆明坐飞机至上海与父亲团聚。我还记得那是我一生唯一和父亲在一起共同度过的一个旧历年的一年。到现在母亲还常说,我们父子两人都最喜欢吃桂圆,每到一处拜年,果盘中的桂圆,总是不经意的被我们父子一扫而空。
抗战胜利才不久,共匪林彪又在东北叛乱。次年春天新六军奉调东北,虽然,父亲再度远离。然而他总是于百忙中抽空写信回家,每封给母亲的信总也会另附一页给我,虽然我们不能常见到他,却由于书信的往还,使我能感觉到他对我们的亲切和关怀。之后东北局势稳定,我们全家曾迁往沈阳一段时间。父亲由前方返家的机会也稍多了。但是不到一年,东北局势又渐趋恶化,我们又回到了上海。使我对父亲印象最深刻的一次,要算最后那次见面,那是民国三十七年的夏天,我小学刚毕业不久,母亲去了沈阳,父亲由东北飞返南京述职,希望同时能见我一面,却没有时间来上海。
父亲为着国家,总是那么匆忙,因此那次我只好一个人,自上海乘夜快车去南京,那晚在车上好迟才睡着,心中既兴奋又紧张,一直在想:父亲会问我一些什么?我该回答些什么?第二天一早醒来,已经到了南京,因为父亲正在开会,一直等到中午才见到他。父亲原先打算和我在一起吃顿中饭,却因没有时间而作罢,总共这一次见到他的时间最多不过半小时,只记得他第一句话,对我毕业成绩之获得第一名给予赞勉外,即教导了我好些作人处世的道理,更叫我今后要加倍孝敬母亲,要力求上进,要作一个对国家有用的公民。虽然这些话在他平时的信里都已提到过,但我觉得这一次却是最为郑重。等到我要说话时,他又急于要赶飞机飞返前线了。这样的离别对我们而言,已经习惯,但我当时却未想到,这就是我和他最短暂而反是最后的一次见面。在父亲心目中,惟一独生子亲情固然重要,可是对他而言,国家更为重要!所以在辽西兵败后,他就决定不再同我们见面。请邱叔叔(中岳)传递口语:要我和母亲赶快迁来台湾,他决心一个人在集中营渡完他的余生,并准备随时为国牺牲,这是如何痛苦而又伟大的决定。
现在算来已经事隔三十年了,我的儿女也已经是当年我离开父亲时的年龄,他们的童年在这方面可说是比我幸运,不论打球、游泳、爬山或是郊游以及温习功课等等,都有父亲陪伴在一起,相反地我也比我父亲有更多的时间体会儿女在身旁的乐趣。但也正因如此,没有离别也就不会觉得在一起时之宝贵了!到现在我才深深体会到为何当年父亲一有机会返家时就要尽量多和我亲近一下。
最近母亲拿出一本手册给我看,那是父亲在三十年前所写的给我的信,母亲都—一抄录了下来,我如今一读再读,对父亲当年对我的一番教导,感受格外不同,看到他那细细的叮咛,要如何用功求学,如何锻炼身体,要如何做一个好男儿,如何报效国家,就如同他亲自在对我说话一样。
总括起来,在我的印象里,父亲从来没有责骂过我,虽然他大部分的岁月都在前方,但仍时时不忘以书信来教导他唯一的孩子,也可算得上是一位尽了责任的好父亲。他的一生永远是以国家为先,家庭为后,由他一再对母亲和对我的言谈之中,我知道他更是一位置生死于度外的好军人。
录入校对:寒庭暮晚
来源:廖耀湘将军逝世十周年纪念集P2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