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随廖公耀湘十年记
回到目录页蒋继志:新二二师、新六军军需处长、主任
民国二十七年夏,廖公耀湘自南京沦陷区脱险抵武汉,于晋谒蒋委员长后,蒙赐嘉勉,并派任机械化第二百师少将参谋长,赴任之前,先至武昌洛珈山军官团接受短期精神训练,当时余适奉派该团服务,经同乡杨君介绍,廖公表示,欢迎前往该师工作,是年八月,军官团结束后,余前往湖南湘潭该师司令部晋见,廖公,蒙委为通信营中尉军需,营长柴钊,留奥学生,廖公军校六期同学,十月师扩编为新十一军,后改为第五军,辖陆军第二百师新编第二二师及荣誉第一师,廖公调升任新二十二师副师长,奉命于乡湘编组成立,可是师长邱清泉参谋长黄翔六四团团长谢慰云均未到任,廖公代理师长又兼六四团团长,调余为六四团上尉军需,部队新成,人手不足,业务杂乱,诸凡干部之罗致,新兵之接运,粮秣被服之具领转发等,固系廖公运筹策划,而执行方面,凡廖公所命,余无不遵命兼办;日以继夜,备极辛劳,腊月底师编组完成后,移驻湖南东安整训,一切业务始步入正轨。
二十八年底新二十二师攻克广西南部之昆仑关后,正待扫荡战场,扩张战果之际,日军以两架飞机编组,飞临战场,整日轮番轰炸,部队隐伏森林地区,军心惶恐,不敢擅动,傍晚日军兵一队,急冲后方,炮声机枪声突然齐发,军心振惊,秩序大乱,幸廖公适时率部击退,得以保定指挥中心的安全,但是通往上林镇及迁江县公路上,惊恐的散兵成群狂奔,途为之塞,余亦杂于散兵行列,突然我灵机一动,默想群众行动是盲从的,若不设法阻止,将不知要退到何处,如是乃在沿途电线杆上大书新二十二师官兵到上林镇集合,余到上林镇时,天尙未全黑,官兵自动集聚一处达六百余人,其中尉级军官十余人,余乃向大家宣称,现在我们大家脱离部队了,必须要集体行动,才有希望归建,大家同声响应,乃做临时编组,我是少校级,由我领队,秩序井然,行军四日,于农历除夕在迁江与师会合,面报邱师长时,当蒙嘉许,而,廖公则说:蒋继志你是一位军需,居然能在混乱中,收拾残众,统率归队,真是想不到哩!
二十九年夏师因战绩辉煌,邱公淸泉升调第五军副军长,廖公升任师长,原军需处处科长均随邱公离去,廖公命我接任会计科长,余以年事尚轻,经验不足为由予以婉谢,并推荐六五团军需主任封筠担任,因其经验丰富,处事干练,蒙廖公采纳,余则任粮服科长并暂兼经费之请领与调拨。
某次余自桂林第八军需局请领经费回部后,发觉我的住房中竟多了一套行李,前问后,得知是军部干训班新调来的黄守仁少校的。
余颇不悦,乃指挥士兵将他的行李搬至他室,原来黄守仁是廖夫人的叔叔,当时廖夫人的尊翁黄葵舫老先生也住在东安,听到这件事后,大为光火,并说:
“蒋继志是谁介绍的,他有多大的能耐,怎么把黄家的人不放在眼里,黄家人的东西怎么可以随便乱丢呢?”
军需处长石成连连责备我,青年人不懂情理,瞎冲撞瞎闹,而我当时的态度,有理不让人,万一认为得罪了,大不了卷铺盖走路,但廖公形色不露,毫无表示。
大约二周后,可能是黄老太太怪罪太深了,廖公把我和黄守仁叫去,我暗想这下可糟了。
廖公问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照实说了,因为我保管经费,必须单住一间房,二人合住,万一有失,谁能负责。
廖公听了笑着说,原来是这么一件小事情,随即告诚我,处人处世,应以和平为本,吵架徒增烦,解决不了问题,黄科长年龄大又属新来,你应该帮助他,往后彼此都是同事,必须互相谅解,互相协调,不许再有争吵情事。我当时曾认错,一场风波就此平静。廖公热爱青年,更讲道理,并不仅重亲谊而疏远他人。
六十五团团长邓军林,行伍出身,原是军长的特务营长,战场经验丰富,昆仑关战役有功,升少将步兵指挥官,该员性情火爆,恃才傲物,廖公对他礼遇有加,当师由贵州省镇宁县向云南境内推进时,沿途粮食补给,至感困难,贵州俗称为“三无”之地,即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镇宁以西,更属荒凉,粮食生产少。
部队行军规定携带三日粮,沿途各县亦算是鼎力支援了,可是邓团是非要携带四日份粮不可,逼得廖公面色赤青,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看气氛不妙,即向廖公报告,我愿尽力为邓团长解决,廖公顿时喜形于色,对邓团长说:“好吧!蒋继志负责为你办理。”
长官部属愈僵局,骤然消失,师抵昆明郊区后,曾就此次长途行军开了一次检讨会,廖公说,这次师由贵州移防昆明,途经不毛之地,但沿途粮食补给充裕,没有使他操一点心,主办人员自动自发负责的精神,殊属可嘉。
师续向滇西推进前夕,我向廖公建议,部队开滇时沿途向各县借领之粮必须结算清楚,以免部队到达缅甸后,处理困难,当时适值年关,内子又将分娩,余折返贵州处理粮帐后,即趁暇返湖南探亲,农历大年初一,小女降生,两周后夭折,因而迟延,返部途中经广西金城江时,与同事罗上校先致兄每日站立道旁,望穿秋水,不得一车,月余后搭第五军便车至镇宁留守处,侯令决定行止。
援缅战争失利后,李参谋长寿率部二千余人返回镇宁整训,而廖公所率之主力部队,因为密支那被日军占领,返回国内之退路截断,被迫西走野人山,该区位于中印缅边区,系三国未定界区,洪荒森林,古木参天,毫无人烟,每年五至八月为雨季,雨季期中疟蚊滋生,久列为疫区,廖公率部进入该区后,经时三月,粮食断绝,疫痢横行,官兵死亡枕籍,惨不忍睹,廖公会有一电报致镇宁李参谋长,电文内容大概是:
师转进野人山后,洪荒森林,日行万山之岭,披荆斩棘,路途崎岖,滂沱豪雨,疟蚊为患,饥寒交迫,瘟疫流行,官兵死亡遍野,惨绝人寰,开亘古战史未有之先例,曷胜悲愤,惟望后方官兵,积极整训,冀图来日湔雪此恨云云。
现在回想起来,当日若无廖公恩准,让余折返贵州,则余必遭受爬野人山之灾难矣。
廖公部队抵达印度比哈尔省蓝姆伽营区后,即电令镇宁部队,迅速飞印度归建,余在镇宁时,会患肋膜炎病,胸部剧痛,发高热,住安顺陆军军医学校附属区院,时及月,病愈后,身体瘦弱,不愿远出国门,同时胞兄励志仍在印度,父母年高老迈,亟需人照料,乃电请辞职,旋得廖公复电:“蒋继志必须急来印度,接掌军需处,蒋励志可准其长假返国。”
长官宠召,只好遵命,临行前夕,李参谋长寿约我长谈,他说,廖公与他谊属同学,又是同乡,理应飞印度,共赴患难,但衡诸师内人事,副师长缺必由邓军林升任,他实不敢侈想,因此他也想离师另谋发展,嘱余面报廖公。
余当时会力劝李参谋长说,天下事常难预料,事在人为,你与廖公关系,非此寻常,理应肝胆相照,同赴患难,共整军威,如是李公亲书报告一纸,交余携陈,尔后李公率部飞印度归建后,因伊系陆军大学第十期毕业,卒获军委会核定,升为副师长,如愿以偿矣。
余在昆明候机期中,忽又得伤寒病,住昆明惠滇医院,医生断为班症伤寒,连日高烧至华氏一零二度,十五日后,体温急降,再三日即恢复常温出院,主治医生对我说,幸亏你原来身体强壮,不然这二次大病,就难渡过了,出院后第五日,余病体尚未恢复,即乘中国航空公司班机飞加尔各答,转赴蓝姆伽。
余在昆明时,曾罗致金问道、孙楠、王忠三人,金孙二人系经朋友介绍,中央大学学生,浙江人,王忠则是自行请求,余因需人工作,即嘱彼等随镇宁部队飞来印度,经鉴请廖公核准,委金问道为上尉军需管出纳兼英文打字,孙楠为上尉军需主管会计,王忠为中尉军需负责粮服。当时师内部份人士不表同意,建议廖公更换职位,廖公说金孙二位军需他不认识,他们是大学生,也是蒋继志安排的,如有问题,应由蒋某负责。廖公用人不疑,因才器使,坦荡胸怀,了无私心,可以想见矣。尔后孙金二位,在部队表现优异,忠诚负责,直至东北失守,与部队同患难,也可说是勿负付托矣。
余抵蓝姆伽后,原师部军需处负责人封筠准长假回国,余奉命接掌,当时最重要的工作为清发部队转进后数月来积欠的薪饷,与建立以印度货币(卢比)为单位的薪给制度,工作极为繁重忙乱,清发薪饷方面,遵照廖公指示,官兵凡能说出阶级及职位者,一律照发六个月薪饷,人皆欢忭。
至第五军部份直属部队之欠薪,则由军部派朱本湘上校携款来蓝姆伽,亦委由师军需处依例代发,剩余经费则由朱上校本人及准假回国之封筠及陈军需负责携回。该时汇兑不便,彼等乃换成金块由封陈二人先行携返昆明,通过机场检查站时,在陈军需身上搜出黄金二百余两,予以没收,后来封陈二人因黄金走私罪名伏法,人皆误为新二十二师所为,其实全为军部剩余经费,以及少数官兵个人托封陈二人携返国内转寄之养家费,新二十二师实不知情,也无损失,更与廖公无涉。
关于卢比薪给制度,当时驻印军总指挥部,总指挥为美军将领史迪威将军,参谋长为波特勒将军,当时总指挥部的意思,除了个人给与可以照发外,其他经费如办公费训练费保养费特支费以及作战临时费等均应剔除,因其影响军队士气及整训作战,关系重大,乃由新三十八师师长孙立人,中校科长王筠及新二十二师师长廖公与我向波特勒参谋长交涉,余则将国军给与制度以及科目运用的内容,逐一加以说明,为时月余,始获核定,卢比给与为将官二百元校官一百一十元尉官五十五元士官三十元兵二十元,印度金价每两为二百元,此项给与在当时国军待遇中,堪称优厚。驻印军实施副食品实物补给,每日定量,食米二十二两,牛肉四两,蔬菜半斤,食油一两,盐三钱,校官改发面包,另加香烟砂糖咖啡等,战时则有野战口粮,由于此种实物补给制度之优良,官其健康受惠非浅,整训一年,士饱马腾,官兵皆粗黑健壮,体力充沛,后来在中印缅边区反攻作战中,奋勇坚忍,克敌致果,痛歼日军第十八师团者,实着显赫之功也,此种制度亦为国军副食实物补给制之肇始。
三十二年夏,蓝姆伽整训期中,军委会致电廖公,愿任骑兵学校校长还是留任师长职,徵询意见,廖公以军人服从为天职,当即电报昆明防守司令,嗣得复电指示,军人事业在战场,仍安心师长职,旋更得军委会电令,仍留任师长,安心整训。
三十三年春,反攻缅北之战,自新二十二师在新平洋地区担任正面作战任务后,节节胜利,史迪威将军亲自驻师督战,迨至英克塘隘口时,敌人抵抗益坚,每个树干每个大树根都是敌人之机枪堡垒,经过一月余之逐树艰苦战斗,卒将头敌尽歼,寻即一举而下索卡道,悉歼日军第十八师团,战果丰硕,自此史迪威将军对廖公之作战指导,深具信心,为奖励战功,遂保荐廖公升任军长,据史迪威将军之侍从军官华裔美籍杨少校透露,当重庆军委会复电,仅升孙立人将军为新一军军长,史将军即飞重庆,不久再发布廖公为新六军军长,新一军辖二个师,新六军辖三个师。新六军军部奉令在缅北卡马英成立时,军部军需处长职务,余曾向廖公建议,请昆明办事处黄仁舫上校担任,黄亦为廖夫人之叔父,老成持重,颇为得宜,然廖公说,军队是青年人的事业。未予采纳,仍命我任新六军军需处上校处长。
三十三年冬,日军由广西连陷贵州省之独山,都匀、贵阳岌岌可危,新六军辖新二十二师及第十四师奉命自缅北空运云南曲靖,以支援贵州省内战争,廖公为保持官兵战力,迭向军政部请准,返国后仍依驻印军制度继续实施副食品实物补给,尔后军移湖南芷江以及京沪地区,均未改变斯制。
军驻防曲靖时,廖老夫人自湖南邵阳原籍逃来,廖公得以侍养,亲子情重,状至愉快,每日晨昏廖公陪伴慈母,闲话家常,安慰亲心,三十四年初湘西紧急时,军复奉命飞湖南芷江,不久战局平静,廖老夫人遂迁住芷江,时第四方面军王耀武将军常轻车简从,早晚常自辰谿来访廖公馆,向老夫人请安问候,爱乌及屋,以示对廖公表示友善,且会表示,希望新六军编入其建制,廖公表示,军人以服从最高当局之命令为主,遂未果。
是年十一月,美军原子弹轰炸日本长崎、广岛,炸毁了日本军阀以武力统一东亚的迷梦,八月十四日本昭和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军奉命筹备日军特使来芷江接治投降事宜,余奉廖公指派任筹备处财务,当日军特使专机降落芷江机场,松本特使步下飞机时,见到担任警衙的新六军士兵头带钢盈,身穿薄毛军服,措负背包,脚穿皮鞋,一个个雄赳赳气昻昻,手持冲锋枪,军容整肃,武器精良,连声赞叹说,中国尚有如此精兵与装备,无怪乎日本皇军要失败了,典礼过后,余自恃身为军人,而今竟能看到敌人派来降使,洗雪中国近百年来受日本侵略之奇耻大辱,余亲临盛典,颇有荣焉。
军空运南京前,廖公命副官处长敬映东护送廖老夫人等返回邵阳原籍,并在邵阳东门外北塔庵傍购地二亩,料二建筑一栋二楼西式洋房,聊供廖老夫人晚年安栖之所,该宅远离邵阳城,滨资水之西岸,前有双清亭,后有北塔,互成犄角,高庙潭清流迂回其前,左有茂盛枫林,风景颇为雅静,这是廖公在邵阳原籍唯一的财产,并命敬处长长川留守,代为侍奉老夫人,克尽人子之道。
八月下旬,军奉命空运南京接受日本驻华派遣军冈村宁次大将之受降,并负责扫荡南京城内外以及附近县市之共匪部队,巩固京畿之安宁,九月三日日军投降签字后,全部解除武装,各日军部队仍驻留原地,待命遣返,当时京沪地区中央补给系统尚未建立,该地区二十余万日军之补给责令新六军负责办理,而廖公将此任务,命我负责,并再三叮嘱说:
“这次日军虽然投降,但仍是第一流部队,你负责该部补给,必须要本适时适量确实周到的原则,办好主副食补给任务,其次,中国历史上豪之富家,类多纨跨子弟,难成大器,所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我现在是军长,也算是高级将领,可是我是农村子弟,生活也简单,我也只有一个儿子,他秉赋聪明,将来定可自谋发展,因此我希望你必须遵守法令,诚实服务,不要存有任何为长官谋求财富的观念,否则你虽敬重我,可是实在遗害了我及我的后代。”
我奉命后,战战兢兢,谨道此令,坚守不论。胜利复原期间,新六军负责京沪地区治安,并协助特派员办公处接管敌伪产业,廖公除接受拨配之上海静安寺路一栋二层楼住宅外,别无侵占其他任何房屋及财富,而一般流言蜚语,恶意中伤,实属别有用心,殊不足采信。
且时至今日,廖公之独生子廖定一先生,自香港随母亲迁台湾后,寄住姨父家,台湾大学毕业后,更赴美国深造,旅费无着,曾由新六军在台旧属凑足济助,以成其行。
廖定一学业完成后,在一家美国建筑公司任工程师,收入丰富,生活尚称舒适,其自食其力,独立创业,足证廖公之言,信可征也。
在南京时,有一位朴素的老先生,手持一份报纸要见廖公,说:“这位廖军长是不是前教导总队的廖耀湘主任,”经廖公接见后,正是他患难中的恩人何老先生,廖公对他备极礼遇,并拨日式旧卡车二辆助他在下关重开磨房,以报救难之恩。
原来民国二十六年,廖公任教导总队旅部中校参谋主任时,南京陷敌后,避入栖霞寺,躲避敌人追杀,月余后,廖公偕广东黄君——留欧学生离开栖霞寺,拟偷渡长江,途经下关时,向一位赶毛驴的何老先生问路,何老见二位青年英俊,心存爱护,答说现在日军搜索紧急,不可莾动,如信任我,可到舍下暂避,我将伺机引导你们渡江,廖黄二人乃躲入何家天花板上,何老招饮食,有如佳宾,又月余,情况平稳,何老将子及女婿跟随二人从芜湖渡江,过日军封锁线时,枪声隆隆,其女婿惧怕,随何老折返,其子则随廖黄二人逃抵大后方,何姓青年初住廖家,二十八年黄君任某补训处长时,接何姓青年往该处,以后即无连络。
三十四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晚,军部同仁齐集上海静安寺路廖公馆欢渡圣诞节,正当狂欢之际,廖公突然对舒副军长和我说:本军奉命开东北,将在葫芦岛登陆,飞机已备好,你们明天上午即飞平津,向第五补给区司令部洽领原日军遗留的防寒皮军服,并即督运葫芦岛待发,次日余即随舒公搭机飞天津,再次日赴北平向补给区治办防寒皮军服,三十五年元月七日续飞山海关外之锦州,当时白雪皑皑,遍布大地,余等仅着呢大衣及普通皮鞋,下机后,脚踏雪地,寒气侵袭,只觉得遍身宛如针刺,北国凛烈风雪,到此时乃初嗜滋味矣。
新六军各部队陆续登岸后,随即进占黑山牛庄前线,廖公于元月中旬飞来锦州,随即展开攻击,五月攻占沈阳后,即令余在沈阳成立办事处,因为战区辽阔,东北保安司令长官部拨配了一节列车,由大车头一辆,头等卧车二辆组成,作为廖公作战指挥车,廖公偕同侍从参谋数员卫兵一排,经常坐卧该列车,日以继夜,驰骋战场,每于路过沈阳时,间常来办事处住宿,余常陪侍左右,闲话家常,有时侯嘱买烤红薯充饥,廖公为贵村子弟,故常念念不忘农村食品也。
三十五年八月,新六军攻克四平街后,以秋风扫落叶似的凌厉攻势,痛歼匪军,进占长春后,进而占领德惠以南迄松花江傍之吉林一带时,沿途存获匪军高梁大豆,为数甚多,当时余会建议廖公,对俘获的军粮,应予调查统计后呈报长官部请示处理,廖公说,他已面报长官准许,将这些粮一部份拨交工兵营作为在占领区的构筑碉堡的经费,大部份拨交收编之前伪满军队作为军粮,这些业务已有妥善处理,你不要管,据当时随同舒副军长在吉林指挥所的舒传煜参谋说,经过他点拨的军粮为数不少,统统就地发给请求收编之前伪满军队,惟该时请求收编之伪满军番号及人数之多,确实令人感动。廖公处事,一秉忠诚,光明磊落,凡对国家对军队有利的事情,毫不犹豫地坦诚而迅速处理,全无一点隐私之意。
三十五年底辖区内治安,平静安稳,各部队眷属纷纷前来东北,廖夫人亦由上海前来沈阳暂住,某次夫人对我说,她这次路过北平时,很多师长太太都住自己的公馆,而我却住旅馆,你可否也替我在北平租一个公馆,如是某次我趁赴平治公务之便,在北平向敌伪产业接管处为廖夫人洽购了一栋普通公馆,该宅是改良型的四合院,座落在西单牌楼附近,可惜该宅自接管迄北平沦陷,廖夫人从未住过。
廖夫人来沈阳后,尙无适当的住所,经洽商长官部赵参谋长家让(校者注:应为骧)同意,将其在沈阳南满站前的一栋日式二层楼住宅,让售给廖夫人居住,原来该宅极不清静,有一个时期,如廖公不在家时,虽尚住有副官卫士十余人,夜晚常闻有沙石投掷门窗玻璃或屋顶,经察看又无实物,骚扰不得安宁,廖夫人乃另迁,嗣后经调查,赵将军的中尉副官会在该宅上楼转角之小房间内自杀,后来赵府日本下女即住在该室,每至午夜,常有一黑色小物紧压其身,下女惧怕,不敢声张,彻夜不能眠,月余后,该下女吐露真情,坚决求去,而赵府也他迁,故而让出。
我在沈阳时,常奉廖公指示与长官部各处室协调联系,某次长官部作战处长姜汉卿将军对我说:“蒋处长你要报告廖司令官,长官部是新六军的上级机关,我们是长官部的重要幕僚,而不是廖司令官的幕僚,每次作战计划与行动,廖司令官应该很客气地与我们协调研商,而不应以命令语气询问我,这件事应该怎么计划或办得怎么样了。”
我答复说:“廖公拥护领袖,服从长官,常以东北的军事与安危为己任,长官每有所命,无不全力以赴,完全是一番乡气人的作风,对于人际关系,缺乏奉承迎合的世俗态度,故一般不大接近的人士,以为廖公骄横傲慢,其实他却是一位平实坦诚,言笑不苟的乡下人,廖公重理智,讲道理,亦有虚心接受建议的雅量,如果他指责你,只要你能讲出道理来,他随时都可改正观点,而且从不记在心中,随说随了,因此干部们都很敬重他。”
三十六年初,参谋总长陈公辞修接任东北行辕,某次会召集沈阳地区中校以上军官讲话,他说剿匪战争经过了一年多,作战成果表现最优异的,关内要算第五军,关外要算新六军,尤其是廖军长学问好,肯研究,战术修养高超,是一位优秀的将领,希望大家多向他学习,陈辞公能予赏识,并在大众前公开表扬,殊属难能可贵,事实上廖公所统率之新六军,二年来驰骋东北战场,几乎无役不从,无坚不破,战果丰富,战功彪炳,匪军会有逢六不战的口号,凡在东北的军民人等,无不知之详尽,有口皆碑,嗣后据闻因作战计划观点不同,剿总不采纳廖公之意见致遭挫败,诚属不幸。
三十六年八月廖公升任第九兵团司令官,新六军交接时,曾有结余经费数十万元,余会请示,如何处理,廖公指示,军部自副军长以下官兵,忠心辅佐,使他能有今日成就,至为感激,这些钱应全部分配给他们,藉酬辛劳,聊表谢意,他个人的生活,可不要顾虑,因此在铁岭庆祝新六军成立三周年暨廖公荣升第九兵团司令官时,会后并叙餐,官兵喜气洋洋,欢忭鼓舞,其受官兵爱戴之情,可説是自然而诚恳。
余辞去军需处长后,廖公向第六补给区推荐,任余为第四十七兵站支部长,仍担任新六军补给任务,三十六年余拟辞职返湖南省亲,为家父七十大庆祝寿,但无法啓齿,某次在铁岭新六军军部叙餐时,余曾以家父年居七十身体多病为词,拟辞职返乡探亲,以尽人子之道,且推荐会任团长之张超日接任,又经李军长适时予以解说,廖公答应了,但说你辞职可以,但须尽速赶回,并必须确实督导张超日执行补给工作,如有延误,你可脱不了责任,随后并告诫我说,一个人的成就,必须是学识能力毅力与机会的接合,尔后你应当努力自修,充实自己,培养良好的社会关系,增进社会地位,方才可以接受更高的任务,语重心长,廖公对余付托之重,期望之股,真叫人感激不尽,而今余竟碌碌终身,看来不过尔尔。午夜沉思,不禁汗颜无地矣。
三十七年夏,联勤总部实施财务新制,于沈阳成立联勤收支处,经廖公推荐,发表余为该处副处长,六月到职,十月东北军事逆转,锦州失守,北宁铁路遭截断,余奉联勤总部命令,前往葫芦岛成立收支办事处,担任锦州以西国军财务支援,十月廿日赴任前夕,向廖公拜辞,此番相见,气氛大异,廖公似有满腹心事,无限依依之情意,良久叹曰,此次辽西会战,关系整个东北命运,责任重大,可惜剿总不采纳余之建议,摆出长蛇阵势,硬向敌人坚强据点——锦州攻坚,凶多吉少,极为不智,但长官决定如此,其可奈何,也只好舍身硬拼矣,你能离开沈阳最好,如若尔后情况更恶化,你可回到兵团部来,随部队行动,自必安全得多。殊不知此次话别,竟成永诀,悲乎。
二十二日晨我率属搭空军飞机飞葫芦岛,三十一日下午东北剿总卫总司令立煌赵参谋长家骧等共乘空军飞机两架飞来,傍晚余前往晋见,赵家骧将军告诉我说,从前线归来官兵说,廖司令官的吉(校者注:后应漏一甫字)车上满洒鲜血,但不见廖公及其随从,料想情况不妙,次日刘师长梓皋亦来告诉我说,他听到匪军普广播说,廖兵团已被击溃,廖公生死不明,全力搜查中,第五十四军某秘书精通相术,于是我和刘师长持廖公相片及生庚八字,前去请教,他说:“此人没有死,但今年主凶利,有大灾难,俗语说:‘善射者死于箭’,其斯之谓欤,堂堂男子汉,保国杀敌上战场,可是久战沙场死,自古征战几人还呢?”
十一月七日余随刘梓皋师自葫芦岛撤退抵上海,廖夫人得悉廖公失败消息后,涕泪交流,每日忧心忡忡,不知所措,十二月余复协助廖夫人自上海搬迁至湖南长沙黄家暂住,其后与廖公同时在锦州被俘又被释放之周副师长璞,返回长沙后,始知详情。
再后被俘被释放之旧属干部如邱中岳黄如旭等,均喻廖公恳切嘱托之口信,专程来长沙转告廖夫人说,他已被俘,此生已了,对家庭已无法照顾,叮嘱廖夫人应携带儿子从速远离湖南,投往政府所在地,悉心培育儿子,俾长大后,能继续报效国家,是其大愿。
廖夫人母子逃出大陆后,曾住香港一年,四十一年请准迁台湾,与其妹胡夫人同住台北市中山南路,由此足见廖公耀湘虽身陷圄,但心向政府,崇拜领袖之忠诚,始终如一,未尝稍变,世人不察,常以成败论英雄,对廖公战败被俘,多所诋毁,使廖公含怨莫伸,殊堪慨叹,今廖公被俘屈辱忧郁以死,固可悯也,而今又遭物议,九泉之下,其能瞑目乎,兹趁廖公逝世十周年之日,谨述其生平一鳞半爪,公告世人明察,此为记。
录入校对:鱼珠前航道舵手
来源:廖耀湘将军逝世十周年纪念集P217